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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流動的風景〉 藝術家許聖泓、温孟瑜的繪畫與時間

 

 

採訪撰文|許楚君  圖片提供|許聖泓、温孟瑜

不管是什麼情況下,不管涉及的是馬丹維耶鐘樓尖塔的景致,還是踏上兩塊高低不平的石板時的感覺,或瑪德蓮的滋味,它們給我留下來的模糊記憶,我都必須努力思索,也就是說要使我所感覺到的東西走出半明半晦的境地,把它們轉換成一種精神的等同物,從而把那種感覺解釋成種種法則與思想的徵兆。而這種我看來是獨一無二的方法,除了製作一部藝術作品外,還能是什麼呢?——《追憶似水年華Ⅶ》p.180

在《追憶似水年華》的尾聲,敘事者在走進蓋爾芒特家的邀宴時,再度引起了非自主的記憶,領略到這些在他身上反覆復甦的生命,或許正是逃脫時間制約的存在片段。記憶並非藉著創作被如實召喚回來,而是在作品裡重新降生,它既存在於現在又存在於過去,在時間的腐植之中長出新芽。在藝術家温孟瑜與許聖泓手中,世界也以如此陌生的姿態被重新創造,畫作裡熟悉又陌生的碎片,被藝術家重組起來,過去、當下甚至未來,於焉在畫布上交錯浮現。

二○一八年的雙個展「追憶似水年華」,為温孟瑜與許聖泓的繪畫指出了共同之處——繪畫裡被重新編織、綿延,繼而擁有了不同樣貌的記憶。兩人各自相異的表現形式,讓過去、現在與未來,種種不同階段的生活事件或內在經驗,那些當下惘然、無以指名的模糊感覺、在腦海裡閃現的記憶碎片,在畫作中錯雜交織,而形成了有別於記憶或思想的存在物。或許也即是繪畫,使記憶脫離了普魯斯特所言「半明半晦」狀態,而成為可以被觀看、思考的「精神等同物」。在當代,畫家早已不再藉由捕捉眼前所見、再現自然,繪畫媒介即是他們觸見周遭世界、思索內在狀態的方法。兩人不約而同地提到,他們在作畫之時,並非先從草稿開始,也並非再現照片或寫生。在藝術家腦海中閃現的意象,在或長或短的繪畫時間裡不斷疊加、變形,最終成了與雛形不太相同的模樣,又或許更趨近記憶與意識的存在型態。

許聖泓從二○一○年左右開始以「風景」為創作主軸。他筆下重重疊疊的筆觸,雖然來自登山經驗給出的想像,在創作中卻往往會隨海拔上升、林相變化,讓一路上繁多的樹種、記憶的片段,透過顏料、筆觸被不斷展延。而相較之下,温孟瑜捕捉到的乍看像是寧靜的片刻,對她來說,創作卻更像是「把微小的經驗擴大,變成很長的篇幅來描寫」。

如何在繪畫之中讓微小的經驗被擴寫成長篇?温孟瑜總是去收集空間中的元素,有意識地安排色塊與線條,拆解、組合、拼貼,讓空間與情感兩者達到平衡。同時,她也不斷尋找不同的表現形式——平塗、絹印,又或者近期以更多流動的手法處理,讓觀眾對畫作裡似曾相似的場景感覺到距離。繪畫「拉長了生活經驗」,而製造出「不太一樣的感覺」。當我們看見她筆下薄暮將臨前天際的肌理、枝葉之間夢境般朦朧的雜訊、微風吹拂過的流動的紋痕,也同時能看見刷痕、印紋和顏料噴濺的顆粒。正是媒材與技法,這些與記憶相隔遙遠之物讓繪畫成立,也讓繪畫變得異樣,成為與小說陳述同樣複雜的作品。畫作裡的複雜性與異樣感,不僅來自創作者的技法探索,也來自他們無止盡的繞路。

許聖泓說,繪畫技法給了創作者「不如預期」的可能,在尋找自身狀態與畫面平衡的過程中,媒材質料、藝術史、外在環境不斷滲透進來,而使得原有的想像不再可能純粹。他以日治時期的繪葉書(風景明信片)為繪畫主題,藉此重新觀看風景,又或者若有似無地在作品裡與過往的畫家對話,繪畫裡留存下的並不是所謂的真實,而是自己與媒材、與外在環境之間的觀看間隙。這道「觀看間隙」,也會隨著藝術家與外在關係的變化而不斷流變。許聖泓說,他總是「反覆修正、不斷重新看待,把那段時間的狀態展現在畫幅上。」對他而言,對記憶的探尋絕非緬懷,而是藉著畫布上的塗層,把時間中的各種狀態保留下來。「它們看來就像是廢墟,被遺留在那裡。」然而創作者所能體驗的流動狀態,卻又能不斷驅動他去重新看待,並且透過創作去改變記憶與認知。

然而,有別於小說的敘事時間,繪畫上所呈現之的,即是觀看者擁有的唯一線索,我們所能看見的僅是展牆上那面沈默的畫布。許聖泓說,從這個角度看來,觀看繪畫並且在物質當中感受,有時也像是地質學家從沈積物解析地層活動,觀者也只能由此推測顏料色粉的流變、畫者的身心狀態,或者作畫當時的環境狀態。對於温孟瑜,比起生活事件,她所描繪的更是生活空間。在反覆抹去與覆蓋之中形成了繪畫上的痕跡與肌理,在她沈靜無人的繪畫空間裡,即使是親密的浴室、臥房,也看不見太多實際活動的痕跡、曾在的證明,或許也就來自創作過程之中,她刻意讓原初事件的不斷遞減、消逝,反而呈現了記憶本身的質地。

温孟瑜繪畫裡的色塊、線條,讓觀者難以判讀出沈積其中的事件,有許多生活的細節不可能在畫作之中展開,只能透過繪畫平面與生活經驗的罅隙,尋找熟悉的部分,繼而去推想這個生活空間。這使得她筆下的空間,兼具了共享卻又私密的矛盾性質——「創作者可以感覺到本來的想法與後來的經驗差異,但未必能在作品中呈現出來」。這樣的一道繪畫平面,讓畫布成為一種「容器」。不同於許聖泓,温孟瑜在繪畫中找到靜止的時間,讓創作的時間被封存在已然完成的作品之中。每一件作品都是一個獨立的容器,即使回頭再看過往的作品,要再重新表現,也已是全然不同的、斷裂狀態。

無論是流動的或者是靜止的,兩位繪畫創作者的作品,都讓那模糊未明、似見未見的記憶變得清晰又陌生。尤其繪畫,或者更為具像地體現了時間逝去的動態,以及創作者在時間之流裡,以手中的顏料與畫具反覆留存時間沈積物的過程。那未必是具體的經驗與空間,而是隨著與畫者相伴的質料、畫者手眼之間的立即回饋,不斷流動、變化,以至於與原初場景相距已遠的風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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刊載於《聯合文學雜誌》十月號  馬賽爾·普魯斯特150周年紀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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